“簡，總算找到你了。”卡萊爾松了一口氣，微笑道，溫和的神情一如昨晚。

如果他此刻站在她的面前用這樣的表情說這樣的話，而不是在三米之外，她或許會有一點感動吧？簡模模糊糊地想著，沒有出聲。

他也不在意，繼續溫言解釋：

“很抱歉，我上午出去辦了些事情，以為你不會那麽快醒來，就沒有留話給你，聽湯姆先生說你向他詢問過我的去向，是我考慮不周了。”

——湯姆先生是他們投宿的那家旅館的主人。

“不用。”一開口，她才發現自己的嗓音有些幹澀。

“簡？你生氣了嗎？”

生氣？不，她有什麽資格對他生氣呢？

“簡？”卡萊爾的語氣中似乎透著一絲焦急。

“卡萊爾，”她覺得自己不應該再沈默下去。從小，她的個性和經歷讓她習慣於將自己的情緒和想法深藏在心底，但是這一刻，她忽然很想把心裏的疑問都說出口，“我不明白，你為什麽要來找我呢？其實……我並不是你的什麽人不是嗎？你根本沒有義務照顧我的想法、我的情緒和我的生活……也不需要向我道歉，是你救了我，我欠你一份人情卻不知道該怎麽回報，所以該說謝謝和對不起的是我而不是你。或者——”

有一個想法忽地在腦海中閃現。

她頓了頓，擡頭深深地看入他的眼底。

“你來找我，其實是為了將我帶回去，交給他們嗎？”

沒有明說“他們”是誰，但她相信卡萊爾一定聽得懂。

其實以她對他短暫的了解，她並不相信他真的會這麽做，哪怕他已經不再像昨晚那樣對她毫無芥蒂，然而這句話還是控制不住地沖口而出。

“簡……”卡萊爾神色一震，眼底極快地閃過一絲受傷，“你怎麽會這樣想呢？”

“不是嗎？”簡垂下眼簾，不再看他的表情，“你應該已經知道了吧？關於我的過去，甚至還有亞力克的過去……”她咬了咬唇，擡高下巴，“沒錯！我就是一個怪物。從小，如果有人對我好，那個人就會得到好運，如果有人企圖傷害我，就會有可怕的事情降臨到他頭上。我甚至還能……”

簡不自覺地輕顫了一下，回想起昨天夜裏那張窒息般猙獰的臉。

“……還能讓人產生極致的痛苦。雖然我並不清楚這些具體是怎麽發生的，但這些都是真實存在的。而且年齡越大，這種怪異的能力就越明顯。村裏的人想要燒死我，所有認識我的人都討厭我……我很能理解……有的時候，連我自己都懼怕這種怪異的能力……”

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。

“簡……”

“可是——我還是想要活下去！我不想屈服於命運！”她倏地擡起頭，淺藍色的眼中仿佛有一團火在燃燒，“沒有人可以剝奪我活下去的願望，卡萊爾，即便是你，即便我欠了你，也不可以。”

“簡，你誤會了。”卡萊爾嘆息，心中五味陳雜，既為簡的不信任而感到受傷，更為她的遭遇而感到心疼，甚至還夾雜著一絲對那些曾經傷害過她的人的憤怒——而這種情感，他在這許多年裏都不曾有過，“我沒有討厭你。”

她不置可否地扯了扯嘴角。

“我曾經說過我是一個流浪者，去過很多地方，見過很多常理難以解釋的事情。是的，有很多，有些甚至比你的情況還要離奇。所以相比之下，對於你的情況，我反倒只有一點點的意外。人類總是容易對未知的、比自己強大的力量產生恐懼的心理，只有將這些力量徹底消除才會感到安心。但我一直以為，存在必有理，我更傾向於尊重，而不是毀滅。”

溫潤的眸子溫暖地凝視著她，“這是我的真心話，簡。”

卡萊爾的語氣溫和而誠懇，條理分明，極富有說服力。如果，他不是站得這麽遠，她一定會深信不疑。

即使是現在，在他已經做出了那樣傷人的舉動之後，她還是有些難以抑制地想要相信他……

相信他。

“那你為什麽——”她張了張嘴，意外地發現自己的情緒竟然沒有想象中那麽激烈，“——不敢靠近我？”

卡萊爾怔楞了一下。

“你說你對我的情況只有一點點的意外，我把它理解為你可以接受我這個異類。可是剛才你走近我的時候為什麽在猶豫？”她別過頭，“為什麽要遠遠地避開，就好像我是——”

誒？

記憶中熟悉的冰涼感覺忽然籠罩全身，雖然冰涼，卻讓人的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溫暖，明媚的陽光似乎因此而不再刺眼。

“簡，你真是個敏感的孩子。”頭頂上傳來一聲溫柔的嘆息，同樣冰涼的氣息吹拂著她的發絲，貼近她的身體似乎有些微顫，“這樣——可以嗎？”

空曠的大地上，淺褐發的少女被金發男子珍惜地低頭環抱，少女的面色漸漸由緊繃轉為柔軟。

他沒有直接回答她剛才的問題——這一點，沈浸在溫暖中的她並沒有忽略。

但是從這一刻起，這個答案對於她而言似乎並不是那麽重要了。

也許，他在最開始的時候的確有過一絲猶豫。但是那又有什麽關系呢？

她沒有資格要求別人從頭至尾、不帶絲毫芥蒂地看待她，猶豫，其實是很自然的反應。

至少現在，他選擇接受這個作為異類的自己。

“說起來——”卡萊爾慢悠悠地開口，嗓音中帶著一絲玩笑之意，“既然對你不好才會遭到報應，那我只要一直對你好不就沒事了嗎？嗯……還能得到好運。簡，其實你才是真正的幸運女神啊。”

簡的臉上流露出一絲似有若無的笑紋。

“那是什麽？”眼角餘光忽然瞥到卡萊爾手臂上掛著的某件東西。

卡萊爾聞言，放開攬著她的雙臂，將手上的東西遞給她看——是一套淡藍色的長裙。

“我看你身上的衣服有點破了，就自作主張替你買了這套裙子，我覺得它很配你的眼睛。”

簡纖細的手指輕輕滑過柔軟而熏香的布料。

卡萊爾說得很委婉，她身上的衣服何止是“有點破”，原本就是由她媽媽的一件舊衣服粗略改制而成的，不僅陳舊，而且不合身，昨晚在樹林裏逃跑時被尖銳的樹枝和荊棘劃出了好幾道口子，還粘上了泥土和灰塵，看上去又破又臟。

“如果你不喜歡這個樣式，”見簡只是沈默，卡萊爾還以為自己挑選的衣服不合她的心意，“我們可以再去店裏選些其他的。”

“卡萊爾，你一大早出門……就是為了給我買衣服嗎？”

“也不全是，我剛好有些私事要辦，”說到這兒，他的語氣似乎遲疑了一瞬，“……順便打聽了一下你弟弟的消息。”

她緊緊地盯著他的眼睛。

“我打聽到，亞力克依然和那些救了他的人在一起，他們應該是往——”修長而蒼白的手指從南劃向北方，“北面去了。”

“北面……”簡喃喃道，目光不自覺地在南邊停了一停，眉宇間的疑惑一閃而逝，但最終還是轉向了北邊。

她在鎮上打聽亞力克的消息時，因為害怕撞上村裏的人，行事便有些倉促。

或許，是她疏漏了吧？

卡萊爾獨自在外旅行了這麽久，為人處事上，一定比她這個從未離開過村子的人有辦法。

“卡萊爾，謝謝你——”末了，她松開眉頭，緊了緊抱在手上的長裙，“幫我打聽亞力克的消息，還有——這套裙裝。”

“簡……”卡萊爾的眼睛微微一亮，嗓音溫柔如初春的清風，“你喜歡就好。”

光影在不知不覺中偏離了原本的位置，簡擡頭看了看天色——太陽快要落山了呢。

今天連著遇上了兩件意外，著實打亂了她原本的計劃。

她望了望遠方，又瞟了卡萊爾一眼，臉上閃過一絲猶豫。

卡萊爾話中的意思她也聽出了幾分，但是，由於已經習慣了失望，她很難說服自己去相信那些還沒有完完全全、明明白白定下來的希望。

簡臉上的情緒波動雖然微小，但是卡萊爾的視線一直落在她身上，略一思索，就明白了她的想法，心中又是一疼。

“簡，你願不願意幫我一個忙？”

人和人之間的感覺十分的奇怪，有些人第一眼見面就不對盤，有些人卻仿佛已經認識了很久，而他對簡的感覺恰好屬於後者。

他待人一向溫和有禮，那是因為在他看來，這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是一樣的——一樣的重要，或者說一樣的不重要。只有不在意，才會一視同仁。

他富有同情心和憐憫心，但不會隨意地將麻煩攬上身。在決定插手之前，他其實早就在心裏做過一番評估——評估自己的能力是否足以解決整件事情，以及他的介入會不會對他心中更加在意的人和事產生不利的影響。當然，在此之前，他的心裏並沒有什麽真正在意的人事。

在此之前……

視線不自覺地輕拂過少女天使般的容顏，恰好對上她投過來的詢問的目光。

他不知道自己看她的眼神是多麽的溫柔，完全不同於他看其他人的那種看似溫和實則疏離的目光。

但是他知道有什麽將從這一刻開始變得不一樣。

不，或許，早在昨天夜裏他見到簡的那一刻起，很多事情就已經不一樣了。

簡疑惑地擡頭看向卡萊爾，確定自己沒有聽錯。

他請她幫忙？

可是她現在一無所有，能夠幫的上他什麽忙呢？

“我的願望恰好和你一樣——也想走遍這個世界，但是一個人旅行實在是有點孤單，簡，你願意和我一起流浪嗎？”

你願意和我一起流浪嗎……

簡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，怔仲地看著他面帶真誠的微笑朝自己伸出右手，掌心向上，掌中蜿蜒的紋理一目了然。

她從來沒有想過……即使他曾經對她說“你的願望一定能夠實現”，即使他用了“一直”、“我們”這樣的詞，她也只當是自己多心、會錯了意。

卡萊爾……

簡淡淡地笑了，那個笑容將她原本就精致脫俗的臉襯得更加不可方物。

有什麽理由要拒絕自己最真實的心願呢？

擡手放入眼前那只攤開的大掌中，看著那蒼白修長的五指輕輕合攏，將自己的手完完全全地包裹住。

她和他的眼底都似有明亮的光華流轉。

有些問題，無需言語，只需一個動作就能說明一切。

曠野上，風“沙沙”地吹著，仿佛在說：

如果你選擇握住我的手，就請永遠不要放開。

“卡萊爾，在離開這裏之前，我想最後去辦一件事。”

“我幫你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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